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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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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们床上,床倒很大,里床还睡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灰泥剥落的墙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紧挨着床就是一张小长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摆在桌上,热水瓶、油瓶、镜子、杯盘碗盏,挤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顶上挂下一只电灯泡,在灯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这热闹的小房间,她来到这里真像做梦一样,身边还是躺着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霖生临走的时候丢了些钱给她,叫她去买些炝饼来作为晚饭。灶披间好婆看见了曼桢,问他这新来的女客是谁,他说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这事情实在显得怪,使人有点疑心他是趁女人在医院里生产,把女朋友带到家里来了。

那小女孩买了炝饼回来,和弟妹们分着吃,又递了一大块给曼桢,搁在桌沿上。曼桢便叫她把桌上一只镜子递给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简直都不认识了,两只颧骨撑得高高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无。

她向镜子里呆望了许久,自己用手扒梳着头发,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着急,想着世钧万一要是在上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结婚的事,来请叔惠作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的,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挂着招牌,开了一爿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弄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来后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支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的爱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地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话,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桢常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给他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钧这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气,好像这女人已经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量了一会,都说“这封信不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道他已经从别处听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当初真是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片,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

她想来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没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再写了去也没有用,照样还是被截留下来。只好还是耐心养病,等身体复原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这手边一个钱没有,实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还把仅有的一间房间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归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办公处还有半个月薪水没拿,拿了来也可以救急,就写了一张便条,托霖生送了去,厂里派了一个人跟他一块回来,把款子当面交给她。

她听见那人说,他们已经另外用了一个打字员了。

她拿到钱,就把三层楼上空着的一个亭子间租下来,搬到楼上去住,霖生又替她买了两张铺板和两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饭食仍旧由他供应。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钱交给他,作为伙食费,他一定不肯收,说等她将来找到了事再慢慢地还他们好了。这时候金芳也已经从医院里回来了,在家里养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这笔钱,金芳便自作主张,叫霖生去剪了几尺线呢,配上里子,交给弄口的裁缝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夹袍子,不然她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多下的钱金芳仍旧还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过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时候告诉她说,那天曼璐买了栗子粉蛋糕回来,发现曼桢已经失踪了,倒也没有怎样追究,只是当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桢猜着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也不敢声张,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体好,年纪轻的人也恢复得快,不久就健康起来了。她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替她找事,同时也想着,碰得巧的话,也说不定可以看见世钧,如果他在上海的话。她拣了个星期六的傍晚到许家去,因为那时候叔惠在家的机会比较多些。从后门走进去,正碰见叔惠的母亲在厨房里操作,曼桢叫了声伯母,许太太笑道:“咦,顾小姐,好久不看见了。”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许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刚从南京回来。”曼桢哦了一声,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过了,总是世钧约他去的。她走到三层楼上,房间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她的皮鞋声,就有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迎了出来,带着询问的气向她望着。曼桢倒疑心是走错人家了,便笑道:“许叔惠先生在家吗?”她这一问,叔惠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咦,是你!请进来,请进来。这是我妹妹。”曼桢这才想起来,就是世钧曾经替她补习算术的那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点头,曼桢倒又觉得惘然。

到房间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儿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来了。”说到这里,他妹妹送了杯茶进来,他便顿住了没有说下去。曼桢看他那样子,心里就有些疑惑,想着他许是听见世钧和她闹决裂的事,要给他们讲和。也许就是世钧托他的。当下她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说话。他妹妹大概正在一个怕羞的年龄,含笑在旁边站了一会,就又出去了。叔惠见她走了,便去关上了门,他靠在门上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桩事情。别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说了,告诉你不要紧——我预备到解放区去。”曼桢不由得吃了一惊,半晌方才轻声道:“现在好走么?”叔惠道:“我想总有办法。”曼桢望着他微笑道:“还是你行!”叔惠笑道:“你先别夸奖,也许我结果还是吃不了苦跑回来。”曼桢想起从前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他那些疙瘩脾气,又那样爱漂亮,她不禁微笑了。但是她说:“我相信你不会的。”

她又问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亲我预备暂时瞒着她,我叫我父亲等我走了之后再告诉她。现在我就跟她说是到北方去做事。其实这也是实话,我到那边去也是一样做事,不过工作得更有意义一点就是了。”曼桢点了点头,却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羡慕你。”叔惠便道:“嗳,其实你也可以去呀。”曼桢这时候却是想到了世钧,如果能够和他一同去的话,那就可以把她的过去永远丢在后面,不必顾虑到他家庭方面的问题——这也并不是逃避,她本来是无愧于心的,她不过是怕他为难罢了。她只管呆呆地想着,叔惠见她不作声,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开,他也就没往下说了。

曼桢见他老没提起世钧,心里觉得很怪。不然她早就会问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心里有点害怕,越是不敢动问。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了。”

曼桢笑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八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起世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茬。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希望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

说了半天话,叔惠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

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

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了一根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烟。曼桢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带笑问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见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曼桢笑道:“我不知道呀。”她的嘴唇忽然变得非常干燥,这样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来了。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看见过她的吧?”曼桢道:“哦,就是上次我们到南京去看见的那个石小姐?”叔惠道:“嗳。”他对于这桩事情仿佛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想着他是因为他晓得她和世钧的关系,她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

曼桢再坐了一会,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搅糊你了。”

她站起来告辞,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说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那边去并没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现在也是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说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这以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出大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

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杨太太大概觉得很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地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桢没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里养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地自动告诉她,道:

“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苏州——”曼桢道:“我只知道你们从吉庆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说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顾太太叹道:

“我说了,回头你又不爱听,其实你姊姊倒也没有坏心,是怪鸿才不好。现在你既然已经生了孩子,又何必一个人跑到外头来受苦呢。”

曼桢听她母亲这口吻,好像还是可怜她漂泊无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个现成的姨太太,她气得脸都红了,道:“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说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气。”顾太太拭泪道:“我也都是为你好——”曼桢道:“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样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那些时。他们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时候要是早点送到医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点把命都送掉了!”顾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为晓得你性子急,照我这个老脑筋想起来,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了,难得你姊姊她倒气量大,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其实叫我说,你也还是太倔了,你将来这样下去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渐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了。曼桢起先也没言语,后来她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不要这样。给人家看着算什么呢?”

顾太太极力止住悲声,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语地道:“孩子现在聪明着呢,什么都会说了,见了人也不认生,直赶着我叫外婆。养下的时候那么瘦,现在长得又白又胖。”曼桢还是不作声,后来终于说道:“你也不要多说了,反正无论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到祝家去的。”

学校里当当当打起钟来,要吃晚饭了。曼桢道:“妈该回去了。不早了。”顾太太只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看你再想想吧。过天再来看你。”

但是她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大概因为曼桢对她太冷酷了,使她觉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苏州去了。曼桢也觉得她自己也许太过分了些,但是因为有祝家夹在中间,她实在不能跟她母亲来往,否则更要纠缠不清了。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清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没事做,坐着又冷,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风吹着那绳子,吹起来多高,那绳子的影子直窜到房间里来,就像有一个人影子一晃。曼桢突然惊醒了。

她醒过来半天也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学校里的女佣在楼底下高声喊:“顾先生,你家里有人来看你。”她心里想她母亲又来了,却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绝对不止一个人。曼桢想道:“来这许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急忙披衣起床,这些人都已经走了进来,阿宝和张妈搀着曼璐,后面跟着一个奶妈,抱着孩子。阿宝叫了声“二小姐”,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把曼璐挟到床上去,把被窝堆成一堆,让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个的人都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层地穿得非常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骆驼毛大衣,头上包着羊毛围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半开半掩,惨白的脸汗滢滢的,坐在那里直喘气。阿宝替她把手和脚摆摆好,使她坐得舒服一点。曼璐低声道:“你们到车上去等我。把孩子丢在这儿。”阿宝便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妈她们一同下楼去了。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他满床爬着,咿咿呀呀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拉着曼璐叫她看这样看那样。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们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这样,看上去也拖不了几个月了。”曼桢不由得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何必净咒自己呢。”曼璐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可是这回实在是真的。我这肠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觉得她就像那骗人的牧童,屡次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谁还相信她。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还是得说下去。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的在外头鬼混,要不是因为有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还是回去吧。”曼桢道:“这些废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曼璐又道:

“我讲你不信,其实是真的:鸿才他就佩服你,他对你真是同别的女人两样,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桢怒道:“祝鸿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说他了,就看这孩子可怜,我要是死了他该多苦,孩子总是你养的。”

曼桢怔了一会,道:“我赶明儿想法子把他领出来。”曼璐道:“那怎么行,鸿才他哪儿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倾家荡产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儿子,哪里肯放手。”曼桢道:“我也想着是难。”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了。只有这一个办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结婚——”曼桢道:“这种话你就不要去说它了。我死也不会嫁给祝鸿才的。”曼璐却挣扎着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曼桢跟前,叹息着道:“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他吗。你的心就这样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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