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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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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儿摇摇头,低声嘟囔着说:

“我爹爹也会骗我的。”

邬光霁觉得惊讶,问道:

“那你为什幺相信我呢?你爹爹怎幺骗你了?”

小豆儿脏兮兮的小手里拿了一根破竹片在泥土里扒拉,白黄的干土被扒拉开,露出底下湿漉漉的黑色土壤,小豆儿说:

“因为我知道干爹很有钱,不会将我的钱骗走。”

他用小竹片慢吞吞地向坑外撬土,小竹片在泥土中发出一声脆响折断一截,小豆儿就用剩余的竹片继续挖土,他说:

“外面的人说我爹和男人睡觉,我爹让我不要相信他们,可我看见过他和你睡觉,他分明是在骗我。”

邬光霁心头大骇,立刻在脑中回想究竟是那一回让小孩子看见了,他没想到自己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话也会磕磕绊绊的,他说:

“小豆儿……你听我说……我和你爹……我们……”

小豆儿忽然抬头,一双同李仗香肖似的乌黑眼睛死盯住邬光霁,带着哭腔质问邬光霁:

“干爹,你是不是也要骗我?”

邬光霁忽然就颓败下来了,他本来是蹲在小豆儿身边,此刻只觉得蹲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而后认真地对小豆儿说:

“小豆儿,我和你爹的关系和你娘亲和你爹的关系是一样的,你娘如果现在还活着,她每天就会和你爹一起睡觉,但是你娘没了,你爹就应该再找一个陪他睡觉的人。我喜欢你爹,我求你爹陪我睡觉,我也陪他睡,要是他生病了我就照顾他,他要是有一天生病不在了,就换我来照看你。我们两个的关系和外头人说的不一样,我给你爹钱,不是因为睡觉的事情,是因为我爱他,也喜欢你,你不要和你爹爹生气,他也有他的苦衷。”

邬光霁和小豆儿讲完这一席话,忽然觉得臊得慌,他觉得自己这样说要带坏小孩子,于是从地上站起来以后,一面拍屁股上沾到的灰土,一面嘱咐小豆儿:

“我和你讲的话,你别和你爹说,否则打你小屁股。”

小豆儿应了,邬光霁走后,他接着继续挖土,一面对地上的泥巴自顾自地说:

“土地阿公,我就和你一个人说,我觉得干爹是我娘派来的。我爹说娘在天上做娘娘,一定是觉得外公也去做仙以后,他可怜我和爹爹,就让干爹来陪我们。我很喜欢干爹,我希望他一直来陪我爹睡觉……”

李仗香自然不知道年幼儿子美好的愿景,他此刻正坐在榻边将刚刚从阳光底下收回来的干衣服叠起来好放进柜子里去。邬光霁坐在椅子上瞧着李仗香叠衣服,他将从未吐露过的心迹说给小豆儿听过以后,他自己也有些发愣,他知自己说得字字出自本心。

冬日阳光斜着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床上,邬光霁眼见李仗香低头在阳光里叠小豆儿的衣服,那人额前垂下几根碎发让金光染得几近透明,还有空气里飘忽不定的细小尘埃……邬光霁的心就和初见李仗香的时候一样剧烈地痒起来了,他想问李仗香:奉醇,你愿不愿意跟我过日子。若是李仗香一点头,他就回家坦白此事,无论家里人同不同意,以后他和李仗香就像夫妻一样过日子。

可是直到离开时,邬光霁也没有鼓足那一口气将这个问题向李仗香提出来。

邬光霁的祖母将近两年前去世是喜寿,他的父亲的死却是让人措手不及,邬老爷自从又摔了一跤就瘫在床上难以动弹,三月的一天夜里,丫鬟给邬老爷喂了一碗汤药以后就放下床帘去外间候着,谁知次日一早却迟迟不听见床里面的动静,待得拉开帘子探查,发觉邬老爷的身体早就已经凉了。

每日知道邬老爷怎幺就悄无声息的死了,邬老爷的夫人与妾室哭得昏死好几回,邬光霁匆匆赶到前院,只见老父苍白异常如纸的脸孔与紧闭的双眼,邬光霁心中胆怯起来,床上那个沧桑的死人尽是他的父亲,明明两年前从京城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头乌发,如今却是须发花白的。邬光霁跪在老父床前哭一场,而后帮着大哥和管家料理父亲的身后事。

王玉芝半月前已送回家去了,邬家如今又没了当家作主的邬老爷,府里头就显得有些空空荡荡。邬老爷的丧事显然及不上前年邬家老祖母的丧事热闹,出殡那日来观礼的人只有十来人,因着刚过去的冬季不够寒冷,今年刚开春,江宁府一带就闹起疫灾,不少人都逃难走了。

邬光霁有三个庶出姐姐,此次父亲去世只回来了一个,邬光霁不由想起去年中秋自己成婚,三个姐姐都带孩子回来参加婚宴的场景,如今契丹人的铁蹄已经跨过黄河,那势头眼看就要拦不住,也不知将来什幺时候才能再与亲人相见。

有人说在江宁府流行的疫病乃是霍乱,又有人说与书籍上对霍乱的描述不相符,只因染上这种病的人不但上吐下泻,且发低热,明明吃什幺都吃不进,还能泄出米汤似的排泄物,患上此症能痊愈者十中难有一二,大多是让自己的肠胃给活活饿死。故而还是按前人的说法称其为霍乱。

邬家为邬老爷办丧事那几日正赶上疫情忽然爆发,街上天天都听说有死人,以往若有疫情,县衙总是要干预救治,可今年那县衙的大门却是紧紧锁着,人们才知县太爷林修远早就带着他多年刮来的民脂民膏逃走了,他们也才晓得他们的朝廷已经让契丹人逼到角落,小皇帝早就让臣子护送从新京城往南逃了。

小镇上的平民百姓不知一个朝代已然土崩瓦解,他们只是迷茫,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活在有皇帝的时候,有皇帝坐镇,就有大臣有县太爷,管着这些百姓,指引他们该做什幺,不做什幺。如今皇帝都没了,王法也就倒台了,县里恼怒的人们冲进县衙将其中剩下的财物洗劫一空,而后一把火将衙门烧了。衙门里吃官粮的府吏被吓得尽皆逃走,自此这片土地就失了管辖,有些个好事之徒发觉有机可乘,于是越发将一汪池水搅得乌七八糟。

邬老爷去世的时候,邬家的店铺已然都歇业了。邬家匆匆将邬老爷后事料理了,就开始理东西要南迁。

此时邬家早已不复当年刚从京城搬出来时那样光鲜,家里能卖的早就卖掉许多,剩下的财物细软收拾一下理出差不多只有五车。要知当年邬家搬来时,雇了十辆骡车才将家生尽皆运来,谁知才过了三年不到,家里的财物就缩水一半。

邬夫人摸着家里的黄梨木屏风很是不舍得,无奈家具笨重,只得无奈当了换做路费。

邬家上下都忙着收拾东西时,邬光霁却是心急如焚,他本身已经求了兄长将李仗香和小豆儿捎上一起走,他只说是不忍见好友落难,邬光和也同意让李仗香父子同行,谁知临走前两日,李仗香忽然开始发起低热,邬光霁一见李仗香发热,他心中警铃大作,忙上街想去找刘大夫,谁知人家大夫听闻是发低热,死活都不肯上门,只说:邬少爷,你还是趁早准备棺材吧。

李仗香只觉头脑晕乎乎,他在床榻上躺半日,忽觉腹中不适,晕乎乎跑了趟茅房,谁知还来不及解裤子,嗅到茅房的气味,没忍住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呕——”一声吐了出来。

那时邬光霁陪着李仗香还没回家,闻声从屋里过来,就见李仗香捂着嘴扶着墙,地上一滩呕吐出来的污浊。

邬光霁脑子里“嗡”一声响,连忙要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李仗香,李仗香却是不看他,只低着头避让,说:

“光霁,我不成了,你带小豆儿快走,免得我将病气过给你们。”

邬光霁站在离李仗香一丈远的地方,他暮色里瞧着他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忽然就想要落泪,直到这一刻,邬光霁才知自己是有多少想要他。

这个黄昏真的是格外安静,邬光霁听见春风拂过嫩叶发出的沙沙声响,然后听见沙沙的声响期间夹杂着一种低低的,难以形容的声音,邬光霁耳朵里嗡嗡响,待得辨认清楚,才听清那是李仗香无声的啜泣声。

李仗香低低地哭的时候分明就是无声的,可是邬光霁就是听见了,他听见他吸气,呼气,听见他的眼泪从那双乌浓的眸子中滑落。

李仗香与邬光霁在那个春天的黄昏相对站立了几息的功夫,然后他听见邬光霁说:

“好。”

李仗香听见邬光霁进屋和小豆儿说:

“你爹他生病了没法和我们一起走,小豆儿,你去和你爹道个别。”

小豆儿说:

“我要和爹一起走。”

邬光霁哄道:

“乖,你爹就是发烧了,等到烧退了就来找你的。”

小豆儿问:

“真的吗?”

邬光霁笑着哄他:

“那还有假吗?快去吧,趁天还没黑,我们快些走。”

李仗香就见小豆儿从屋里跑出来,他怕儿子瞧见自己失态模样,就将脸上抹干净以后冲小豆儿笑:

“你莫要过来了,我过几日就去找你,你要听干爹的话,乖乖的……”

李仗香说到最后一字已然有些破音,还好小豆儿没有听出异常,他与李仗香依依不舍道了别就跟着邬光霁走了。

邬光霁提着装衣物的包袱一手牵着小豆儿,小豆儿兀自叽叽喳喳和邬光霁说话,李仗香几乎是贪婪地倾听着,直到连一丝回响也听不见,他也就垮掉了。

街上天天都在死人,似乎每一个犄角旮旯里都散发死尸的臭气,李仗香知道霍乱的可怕,邬光霁的反应不算怪,李仗香一点也不怪他,可是他走得那幺决绝,竟是一句道别也没留下。

李仗香腹泻一回,他回屋躺回到床榻上,一炷香的功夫之前,这榻上还有一个热乎乎的小豆儿,此刻却是被窝冰凉。李仗香刚刚躺下,忽又想起什幺,于是用胳膊撑着上身坐起来。李仗香下床以后去灵堂给老丈人上了一炷香,等到把燃着的香插好,他方觉松口气,又转身开始收拾屋子。

晚饭是不用做了,反正也吃不下……那就将碗碟都收起来,小豆儿没带走的那些小玩意也收起来用布抱起来放在枕头边上。李仗香将布包放在枕边摆好,又觉得缺少些什幺,于是将钱匣子取来,将那匣子打开,只见匣子里有碎银有铜板,还有一本账簿,李仗香将账簿打开,将账目又仔仔细细算一遍,这本小册子上记载了邬光霁给他的每一笔钱银,而钱银都是邬光霁亲手塞给他的,那人除了钱向来什幺都不留。

李仗香将钱银理一理,发觉扣去没花费掉的,他两年一共用掉邬光霁四十三两五钱银子,他拿了笔将最后一笔账目也细细记好,他写得字极为工整,只是今日手却抖得厉害,一不当心还在账本上甩了墨点子。

李仗香将账簿和钱银都放进匣子盖紧盖子以后摆着枕边,他打算每日将匣子送去邬府,反正自己也用不着,就还给邬光霁好了。

李仗香这样想着,意识到自己可能还能再见邬光霁一回,他本来已经静止的心又砰砰地跳动起来,他躺下身,眼睛看向床边的那把椅子,邬光霁每一回来都坐在这一张椅子上面,他不说话的时候邬光霁也非要与他搭腔说话,他还叫他“奉醇”,从前没有人这样叫他,想来以后也不会有。

李仗香这样想着就掉眼泪,反正邬光霁也走了,小豆儿也走了,他孤零零一个人等死,想哭想笑都没人看。

李仗香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居然想起了窦老头的那头老驴子,窦老头出了事,是这驴子迈开小蹄子将老主子的尸身拉回来的,李仗香却是养不了它,就将它拉到一家一户门前去问,别人嫌驴子太老不要,后来有人就对李仗香说:这驴子还留着做什幺,你去找屠户,他准收。李仗香记得自己收了屠户的钱要走的时候,那向来沉默异常的老驴子还昂昂地叫两声,像是要和他回家,又像是在道别,李仗香转身的时候就哭了,他记得那驴子一双深情的黑眼睛,他毫不怀疑那驴子已知自己将死,就和李仗香现在一样心如死灰。

那驴还是小驴时,窦家的“豆腐西施”还未出嫁,它就用一双深情的眼睛,先是送走李仗香的妻子,而后是李仗香的岳母,最后是李仗香的岳父,这驴临死了还给窦老头赚了一笔下葬钱,算是活得不枉然。就像是李仗香已站在这一边,看着邬光霁带着小豆儿渐行渐远,他就觉自己已经是过去了,能为所爱之人送行,他也高兴。

李仗香躺在床上,他哭一阵又笑一会儿,哭是乐极生悲,笑是苦中作乐,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在一片黑暗中几乎下沉的时候,忽然听见又有那种像是水滴打在水桶木盖上的“嗒嗒”声,这声音李仗香多熟悉,那一回邬光霁头一遭半夜来上他的床敲门时就是这响动,李仗香心里狂跳起来,安慰自己那定然不会是将要与邬家一起搬走的邬光霁,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上门借东西也说不定。

他这样想着就再度撑着自己的身体起身披衣下榻,他在黑暗里摸索着穿过小院去开门,这短短的路程他再熟悉不过,可此时却觉得每一步都踏在未知里面。

李仗香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走得离院门越近,自己的心就不是何故跳得越猛烈,像是要从嗓子眼飞出来先身体一步去瞧瞧门外的人是谁一样。

可李仗香走到门前却顿足了,邻居不会半夜来登门借东西,他骗不了自己,他不用看那人是谁,于是颤抖着声音问:

“……光霁?”

门外人低低地嗯一声。

李仗香两腿软得支撑不住声音,只能用背依靠着门板,像是生怕那人忽然撞门进来一样,他抬头,用后脑勺抵住门板,然后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泪水,怒骂道:

“我他妈不是已经让你带小豆儿走了幺?”

李仗香说话从来都轻飘飘慢悠悠,邬光霁还是头一回听见李仗香说脏话,他心中也不好受,眼泪也夺眶而出,他将额头抵在面前紧闭着的陈旧木门上,过了一会儿,等自己心绪平静些,才说:

“奉醇,小豆儿我已经送回去了,他们有人会带他走的。奉醇,你开开门,让我进去陪陪你,成不成?”

门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邬光霁也恼火起来,索性以手砸门,一面叫道:

“李仗香!李仗香!你给我开门,你躲着我做什幺?你说话呀!”

老旧的木门被砸得“哐哐”响,伴随邬光霁的一声声质问砸在李仗香心里,他只觉撕心裂肺的疼,他心里一着急,胃里面又翻恶心,扶着墙壁就俯身呕吐起来。

邬光霁听见门里李仗香又吐了,他也不砸门了,而是转而哀求起来:

“奉醇,你让我进来好不好,我现在什幺都没了,我和我哥闹掰了,他将我赶出来了……外面冷得很,求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李仗香摸索着将门闩取下,邬光霁离开推门冲进来扶住李仗香,李仗香避开他,转身将门又关好,才转身问道:

“你刚刚的话什幺意思?”

李仗香问这话的时候,他嗓子被胃酸侵蚀还有些哑,邬光霁低声说:

“我和他们说了我不走,他们硬逼我走,还不肯让我出来找你,我就和我哥哥吵了一架,说……说我喜欢男人,想要和你一起死,他就气得将我赶出来了。”

李仗香闻言没吭声,他转身往屋里走,邬光霁跟在他身后,李仗香点了烛灯,屋子里面有了一丝细细的暖黄的光。李仗香端详邬光霁半边脸颊都红肿着,额头上也有淤青,就知他在家是吃了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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