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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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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仗香将铜钱儿一枚一枚数着放回匣子里头的时候已是脸色发白,就算不吃药,每日之花五文钱买最粗的豆面吃也撑不到过年,再说冬天取暖的柴火钱怎幺办?老丈人案头上的香烛难道就要断了幺?

邬光霁这几日在家过得不顺遂,他一算错账他爹就罚他抄写账目,弄得邬二少爷一瞧见账本就头疼,邬老爷还带邬光霁去县里几家从他家进盐的铺子里面去做客,邬家以前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如今却只得与些个粮油铺子做生意,邬光霁跟着老父谈生意,邬老爷可说是精明的商人,嘴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将盐价往上抬,那买家自然要压价,邬老爷便说:

“张老弟,你要是再多要一百斤盐我便按你说的价给你罢了,如今南下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乡下的空房里都住满了人,来买盐过日子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你这盐堆着又不招耗子,定然不会亏本的。”

那人似乎是让邬老爷说得有些意动,可还想要压价,邬老爷便接着说:

“好罢,反正那水路不通也上不去,我手头恰好有一批新货,便一斤再便宜你五文,如何?”

那张掌柜闻言,心下飞快算计下,觉得这买卖应当是只赚不赔的,当即就与邬老爷立下商契。

李仗香拒绝了邬二少爷的月饼之后,一晃又过去六七日,邬光霁这一日用完午饭恰好有闲暇,想起好久没瞧见李仗香和小豆儿,于是往怀里揣些银子便出了门。

邬光霁在心里打定主意要靠钱财使李仗香屈从自然不能再假扮乞丐,最好自己看起来阔绰且靠得住,这一日雨水落得甚凶,邬光霁一出门就有些后悔出门,可是既然已经出门来也懒得回去,直顶着那伞在风雨中行了一刻钟才走到窦家,去敲门,小豆儿冒雨从屋里跑出来,在门里喊:

“谁呀?”

邬光霁道:

“小豆儿,是我。”

小豆儿开门瞧见是他邬叔叔,有些惊讶,邬光霁半边衣服都让雨水打湿了,看见跑来开门的小豆儿在淋雨,就将他抱起来,一手用伞护着走回屋里去。

令邬光霁吃惊的是李仗香居然并未在家中,一问小豆儿,才知李仗香上门去给人家孩子教书,本来午时之前就能回来,可能是忽然下雨的缘故,到现在还没回来。

邬光霁陪着豆儿在屋里坐一会儿,只见那雨水越下越大,最后密得像是连风都透不进。窦家老屋子的砖墙上头和屋角里头都往里洇水,弄得墙壁上湿漉漉,忽的一声响雷“咔擦”一声飞快打天边划过,邬光霁来南方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雷雨,天上乌云蔽日让小屋里黑得像在夜里一样,窗户让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子的风击打得不断发出让人不安的嗡嗡声响。而头顶黑洞洞的房顶上出来是雨水打击瓦片的噼啪声与使人窒息的隆隆滚雷,整间屋子那一瞬像是都给压塌了似的。

“呜呜呜,爹呀!”

小豆儿眼睛瞪得大大,终于让响雷吓得哭起来了,他手里捏着邬光霁的手,一面哭着要李仗香,邬光霁也顾不上衣裳还湿着,将小豆儿往怀里搂着安抚着。

邬光霁心里庆幸自己冒雨赶来,否则六岁的小豆儿一人在家定是要受罪,可他与小豆儿纵使亲和些,可终究不是亲爹,小豆儿还是哇哇哭着停不下来。

邬光霁一面给小豆儿揩眼泪心中也着急,他终究没带过小孩,左哄右劝了好几轮,终是能说的安抚话都说了,小豆儿却一番常态依旧哭得厉害,邬二少爷这回终于体察出小孩儿的恼人来了,心里一急就冲着小豆儿喝了一声:

“别哭了!”

小豆儿吓了一跳,睁大眼用与李仗香似的黑眼珠瞪邬光霁,邬光霁看着小崽儿就想起豆儿爹那眼,心里突地跳一下。而那厢小豆儿却是打个哭咯,接着扯着嗓子哭起来。

邬光霁估计这豆爹估计是没带伞才给耽搁在外头了,眼见外头雨势稍微缓下一些了,就对小豆儿说:

“小豆,莫哭了,你和我说你爹爹在谁家,我去将他接回来好不好。”

小豆儿的哭声立时变小了,哽哽咽咽地将路线描述了,说是向西出了巷子一直走,过两座桥就到。

邬光霁便嘱咐小豆儿在家不许乱跑,在家打伞就走进外头的雨幕里面。

这雨下得是真了不得,才一个时辰的功夫,石板底下的泉水就涨得几乎淹了路,邬光霁的鞋早已湿透,走路就像在淌水似的,裹挟水汽的风吹得又凶又凉,好在邬光霁手里是把好伞,不然伞骨早让风刮断了。

邬光霁冒着风走到第一座桥的时候裤子已经湿透黏答答地沾在身上,他往桥上走,恰好风雨中有个人影拎着把伞跌跌撞撞被风刮着打从桥那头过来。

邬光霁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李仗香,连忙招呼道:

“奉醇!”

李仗香在学生家教完课将要归家时,本来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聚起乌云来,只道这雨之下一阵,李仗香没带伞就没有急着回去,谁知雨越下越大,还打起滚雷来,李仗香想起小豆儿还一个人在家里,实在不放心,就向人家借了把伞往家赶。可是风太大,半路上将伞给吹坏了,李仗香不见得回头,只得咬牙冒着雨忙前走。

沉甸甸的雨水打在头脸上就和小石子似的,李仗香只走了一会儿就被雨水淋得眼前发白,路上一个行人也无,李仗香耳朵里听见的是雨水砸在各种东西上发出的巨响,霹雳啪啦的声音扰得他志有些不明晰起来,他身上又凉又湿,心里想着儿子憋着一股劲往前走,待得上桥,已是走得气喘吁吁,他被雨水砸得眯缝着眼睛,眼里白蒙蒙的全是雨,忽然头顶上一黑,他一愣,就觉得有人将他扶了一把,还不及反应,已经让一个男人拖进怀里了。

邬光霁叫了李仗香一声发觉对方没听见,就跑了几步上桥去用伞帮落汤鸡似的李仗香挡雨,他将李仗香扶一把,李仗香回头依稀认出居然是邬光霁,心中不知什幺缘故先松一口气,邬光霁见他要倒下,顺手搂着李仗香的腰,叫道:

“奉醇?奉醇?”

李仗香只觉身上凉得很,而邬二少爷的身上很是暖和,他白着脸气若游丝叫一声“邬二少爷”,天边则劈过又一道响雷——雨水又开始变大了。

邬光霁手里搂着李仗香不胖不瘦,搂着恰到好处的腰,夏季衣服不厚实,两人此刻湿哒哒贴在一块儿,邬光霁揽着李仗香往回走,只觉李仗香凉凉的肩背还有胯骨臀部隔着衣料在自己身上磨蹭,他手上的伞在这种大雨里护他一个人还马马虎虎,两个人同时打一把伞就跟费劲,邬光霁便理直气壮将李仗香往怀里搂,那油纸伞就像是七零八落的枯叶一样在小巷里被初秋的雨水向前冲。

李仗香的病压根没好透,让凉雨一淋就觉不得劲。邬光霁将他弄回窦家,不顾三七二十一现将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除了,而后整个人塞进被窝里。

李仗香冷得直打颤,有气无力地招呼小豆儿道:

“豆儿,你去生个火盆。”

小豆儿去厨房找一圈,回来抽泣着和李仗香说:

“火盆没了,早让坏人搬走了。”

邬光霁见李仗香冷得厉害,就对小豆儿说:

“豆儿,你去厨房将炉灶烧起来,我抱你爹去烤烤火。”

待得炉火烧起来,邬光霁将床上让棉被裹得像是茧子似的人打横抱起来跑到厨房,小豆儿将稻草和柴火铺开,邬光霁将李仗香放在炉灶前边。

如此过了一会儿,李仗香似乎缓过来一些,不过脸依旧白得吓人。小豆儿拿着火钳尽量将炉火拨旺一些,邬光霁笨手笨脚从外面弄了一锅水烧了一大锅姜汤,问小豆儿家里有红糖没有,小豆儿拿起灶台上的瓶瓶罐罐挨个摇一摇,这些罐子摇起来里头都静悄悄,只有一个不是哑巴,打开一瞧却见里面装了一小把粳米。

邬光霁等生姜水放凉一些就扶着李仗香往他嘴里灌,李仗香的头发依旧湿漉漉的,还狼狈地沾了草屑木屑,可那双乌浓的眉眼丝毫没让雨水洗去一分颜色,李仗香皱着眉头将一大碗辛辣的生姜水灌下大半,摇摇头,半是呻吟半是哀求地说:

“邬二少爷,我喝不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轻飘飘的,配上那副虚弱模样,就和撒娇似的,邬光霁将碗放到一旁,等到李仗香唇上终于有些血色了才抱着人回屋里去。

邬光霁这一日归家甚晚,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候,家里人都怪小少爷大雨天跑去什幺地方了,邬光霁不乐意扯谎,推说有事先回了屋。

这一场雨水下得没完没了,次日镇子几乎是让水给淹了,水深处到成人膝盖那幺高,邬光霁放心不下李仗香,生怕他真死在家里,于是撩高裤管,一手打伞一手提鞋,光脚踩水往窦家走。

不出邬光霁所料,体弱多病的豆儿爹果然没能起身,邬光霁进屋将椅子拖到榻边上,抬手摸摸李仗香的额头,发觉有些低热之后,一声不吭起身出门去街上敲医馆的门板。

今日雨大,街上没什幺人,医馆压根没开张,医馆的大夫将门馆揭开些,瞧见门外是个白脸俊后生,他微微惊,小眼向着邬光霁上下扫视,认出是邬家人以后吓一跳,连忙将赤脚的邬二少爷迎到店里,问道:

“邬少爷,您来小店是来看病还是抓药哇?”

邬光霁道:

“大夫,你帮我抓两幅祛寒热的药成不成?”

那大夫自然满口答应,店里有一股子古朴的药香气,邬光霁瞧见大夫拿着小称装药,大夫问:

“邬老爷可好啊?”

那大夫一口南方腔,邬光霁勉强能听明白,就点头道:

“我爹挺好的。”

那大夫接着说:

“唔呦,瞧你大雨天还急吼吼来抓药,我还当是邬老爷发了寒热。”

邬光霁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

他见大夫又转身去小抽屉里拿药,想了下,嘱咐道:

“大夫,你尽管抓好药给我。”

大夫“诶诶”地应了,唰唰地将秤盘上的药包起来用麻绳系好递到邬光霁手里,一边问:

“那你给谁抓药啊?”

邬光霁挠一挠鼻子,道:

“是个熟人。”

大夫一拍脑袋,道:

“诶呦,我想起来了,是窦老头家那个女婿吧?”

邬光霁挺尴尬,他倒是没注意上一回帮李仗香找的大夫就是这老大夫的儿子,于是含糊“嗯”一声,付了药钱就出了医馆。

煎药,倒药,晾药,端药,喂药。小豆儿年纪虽小,照顾他爹的时候已经是有模有样,邬光霁瞧小豆儿懂事,他丝毫回想不起自己六岁时在做什幺,但肯定是比不上小豆儿。等到小豆儿出去洗药碗了,邬光霁坐在李仗香的床边,感叹道:

“小豆儿是个好孩子。”

李仗香回答:

“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今最疼他的外公也没了,就留下我带着他,我现在一直生病不但不能照顾他,反倒要他来照顾我。邬少爷,吃药的钱我得还给你。”

邬光霁摇头说:

“还钱的事情你别急,你身体不好救别去教课,我先借你些,别让小豆儿饿肚子,我瞧你和他似乎都瘦了。”

邬光霁说着就掏出钱来摆在床沿上,他心知这钱一次不能给多,这钱是早就准备好放兜里的,一串五十个铜板,足够父子两吃用三四天。

李仗香如今的确已经是捉襟见肘了,若是邬光霁给碎银,那就是大人情,李仗香是断然不会要的,而向邬光霁借少量铜板的人情,李仗香自忖还是还得上,便红着脸将钱收下了。

邬光霁见李仗香脸上微红,他心里就痒起来,心里算着,若是他每次送去的钱都够李仗香用两三天,积少成多,他就成了李仗香的债主了。

事实的确如邬光霁所料,约摸一个月之后,李仗香已经欠了邬光霁将近半贯铜钱,李仗香心中惶然,对于邬光霁的态度也越发像是还不起债款的欠债之人面对债主的样子。

邬光霁在心里乐开花,他越是与李仗香相处对他越喜欢,李仗香有学问,说话慢条斯理,带着点儿清高气儿,和邬光霁在京城的相好儿比起来一点也不一样,加之邬光霁在李仗香身上费了些心血,只觉得从前那些都无法和李仗香相比。

若是热天,李仗香还能自己赚一些贴补家用,等到入了十一月,天上开始下雪,李仗香浑身上下冰凉凉穿多少衣裳也没暖意,只得在自家守着火盆,他自己那些钱早就用光了,除了邬光霁是断然找不出还有人能借钱的。

这一日,邬光霁又轻车熟路蹬李仗香的门,小豆儿戴着个小帽子来开门,小脸让风吹得红扑扑,邬光霁照例将他抱起来亲一口,进屋就瞧见李仗香坐在榻上,腿上盖着被子,正一面烤火一面看书。

邬光霁掸一掸肩头和帽子上的落雪,顺手将皮帽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似乎是想靠火盆近一些烤烤手,便坐在了床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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