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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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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众人只觉眼前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那夫人头上的钗子上镶的不知是什幺宝石珠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耀花人眼,还有丫鬟给女眷打的伞,真是说不出的漂亮,少爷跟在夫人小姐后面走进邬府,个个脚上都蹬的是缎面掐丝的皂履,往邬府地上干干净净的石砖上一踏,好气派,话本里那些个俊才郎君可比这差得要远。

直到邬府漆木大门完全关闭以后,长了见识的围观百姓这才七嘴八舌地渐渐离去了,而在门内,邬家大少爷邬光和瞧见小弟邬光霁脸上没什幺表情,邬家人没有一人乐意从盛京迁到乡下来,可是又有何法呢?如今连皇帝都将皇宫搬到金陵去了,京城哪里还待得了人,自家好不容易匆匆收拾了京城里的产业,躲到南边小镇里来避风头,这从小让老祖宗宠坏了的小弟弟偏要在此时闹性子。

邬家老爷的妻妾给他生下的八个孩子中活下了三女二男,两个儿子都是嫡妻邬夫人所生,由于邬夫人是邬老爷的表妹,也就是邬老爷的亲娘——老祖宗的侄女,老太太最看中的就是两个嫡孙子,这两个嫡孙也不负所望长得像极母亲家的人那样高大挺秀。

邬光和今年二十八,与妻子感情和睦,成婚九年妻子终于有孕,全家上下自是大喜。小弟邬光霁已满十七,本来在京城已经给他定下一门好亲事,对方乃是官僚人家的小姐。谁知边疆不稳,也不知怎地,小弟的未来岳家突然就成了暗中投敌的叛徒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邬光霁那个十四岁的未婚妻子也不知流露何方,竟是也找不见了。

京城里同时倒了大霉的不止一家两家,丞相得罪了皇帝,连同其党羽都被株连九族,一时间痛呼哀嚎响彻朝野,盐商邬家也是担心受了牵累,匆匆收拾了能带走的,带不走的也顾不得了,这大军压境人心惶惶的只能往南走,好在邬家老祖宗的祖籍就在此处,邬家在这小镇尚有屋产,这才搬到这乡下地方,只待哪日京城安定了就回去。

邬光霁老爷不能说不是个严父,可惜错就错在他在幺子降生以后心软了些,加之邬夫人是很疼儿子的,身为祖母的老祖宗自不必说,终是将这邬光霁宠得很是顽劣,等到进了学堂已经改不过来,邬老爷原来还盼着这个嫡幺子能多读些书光宗耀祖。

至于这邬光霁在学堂里究竟学了多少四书五经没人能知,倒是结交了不少京城显贵家里和他差不多的小公子,若他只有一人也就罢了,但若是七八个被宠坏的少爷聚一块儿,那当真是无法无天,邬光霁十二岁就会逃学,次年邬老爷在青楼宴客将自家幺子抓了个现行,后头邬光霁和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足迹遍布京城大大小小赌场楚馆,邬老爷忙着做生意也管不了许多,家里老祖宗和邬光霁的亲娘宠爱孩子还来不及,邬光霁也有些分寸,他一不赊账欠钱,二不仗势欺人,除了在外浪荡些也没人拿得住他把柄,若是说来,这人也不过就是贪玩些,不过这大抵也是少年人的脾性,京城里许多的少爷公子寻欢作乐,而赌场妓院做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这都是个人自己的事情罢了。

邬光霁打小在京城长大,早就惯于那花花世界的喧嚣嘈杂,这回搬到小镇上,就算邬府就建在集市附近,邬光霁还是觉得没甚意思,他发觉这镇上的乡下人甚是没有见识也没礼貌,他光是出去转悠一圈就招致不少人的打量,那些人也知不能明里指指点点,就私下里用眼睛瞟邬光霁的玉佩和金丝腰带,还有个在路边玩儿的乞丐小孩一瞧见邬光霁,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捧着破碗转身就跑,就好像邬光霁能吃人似的,偏偏邬光霁虽混了些,但不是个喜欢欺负人的,看见那小孩儿的反应意识到大家都怕他,而之所以怕他,是因为邬家太阔绰,已经超出这里的淳朴人的认识了,所以这些人害怕邬家人。

邬光霁觉得挺没劲,绕一圈就回家连续几日不出门,不过他年纪轻轻却又有爱赌的毛病,而且他还颇为精于此道,的确听说邬小少在京城一直钻赌场,赌场里头的花样层出不穷,却少听说邬光霁输钱。邬光霁不输钱是因为他有钱,故而比起下注赢钱,他更喜欢赌博的过程,赌场里热热闹闹,洋溢老少爷们的呼卢喝雉的叫喊和汗味儿,邬光霁想,他为何要将钱放在赌桌上才算是赌呢?既然坐大还是坐小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压一点儿意思意思,或者干脆旁观,然后瞧着豪掷百两的伙伴两眼暴突瞪着骰子,邬光霁就觉得挺丑,少年这人爱美,邬光霁颇有些油头粉面,不乐意做出趴在赌桌上边喷唾沫边大喊大叫的丑态,但是他心里爱赌,赌那未知,然后无论的胜方的志得意满还是败方的垂头丧气也特别有意思。

所谓林子大什幺鸟都有,京城之中汇聚是八方来客,胜者与败方固然不同,胜者与胜者之间,败者与败者之间也大不一样,有的人赢了像输了,一边碎念“承让,承让”而后迅速离席,还有的败者像赢家,刚刚输了五十两,立刻又赊账百两红着脸大叫要押注。

邬光霁后来有时还能看出赌徒有没有出千,因为低端些的作弊手法总有些破绽,邬光霁若是恰巧遇见到手法拙劣些使他能瞧出端倪的,邬光霁就算是下了注也不点破,他斜眼瞧那老千,以便出千之人目光扫来时好快速将目光挪开,邬光霁看着那人强装镇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事后就算输了几十两银子也不生气。

唯一有一回有一个千手似乎敏感得很,那人突然转眼看邬光霁,邬光霁没来得及将目光收回来与那人对视了个正着,然后那个人开始手抖让他人看出破绽,赌场里对于出千之人的责罚甚是严厉,若是初犯则痛打一顿,再次在同一间赌场被抓到就要剁指头,然后那在赌桌上作弊的汉子就在邬光霁面前被用匕首切掉一只小指头。

发生这事的时候邬光霁才十五岁,他一个纨绔小少爷看见那老千抱着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不能说不震撼,那人要是将他当做不存在,那幺什幺事也不会发生,可是那人因为心虚手抖了,所以他输了。

邬光霁在赌场里见识男人,在勾栏里见识女人。环肥燕瘦,瘦浅胖深,有的女人像旱地有的女人像水里的船,情到酣处就算连对方花名叫什幺都不知也能抱在一块儿,待得弄完就一别两宽拍拍屁股滚蛋。

邬光霁嫖妓也不认真,他逛妓院趴在女人身上有时心里猜想这姐儿昨夜伺候的是什幺样的嫖客,是年纪能做他爷爷的老头儿还是像他爹那样的。有时听见隔壁的动静,邬光霁觉得有意思,隔壁那男人喘得比女人还响,就好像隔壁有一头牛似的。

后来和邬光霁一块儿玩女人的小少爷得了花柳让家里一顿好打,邬光霁就发觉妓女不怎幺干净,可是家里的通房丫鬟和他二姐一样大,同样是陪着他长大的,与那丫头一块儿总觉不妥,邬光霁在京城的最后一年只同几个颇有美名的红牌睡觉,红牌姑娘长得争斗艳,不过迎逢讨好,欲拒还迎之时都那样,这些姑娘花名在外,总端着些架子,而邬光霁只想宣泄血气方刚的欲念,每次与妓女亲热调侃时都频频出,他打心眼里觉得不满足,若说缺少戏文里那才子佳人之情着实矫情,邬光霁眼中瞧见的他父母之间相敬如宾,还有些妓女嫖客之间的虚与委蛇,然后睡一觉以后,邬老爷继续到妓院里当嫖客,而嫖客无论床上像牛还是像驴,裤子一穿上又人模人样了。

邬光霁自从在小镇的街上将一个小孩子吓跑以后,他也觉得苦恼,他生来就是东逛西逛的闲人命,但若让他不出门不可能,以前他穿着华服在街上走是泯然众人,而今是鹤立鸡群,邬光霁伤了番脑筋,最终下定决心放弃油头粉面的外貌,让侍女弄了件打补丁的旧衣裳,又把发髻弄得歪斜一些以后,问自己的贴身小厮:

“像不像?”

小厮阿如盯着邬光霁瞧一会儿,面带不确定的色摇头:

“不像……穷人脸色没少爷好,头发枯黄不说,手指盖也脏兮兮。”

邬光霁自己拿了个镜子拦镜自照,也觉镜中人明眸皓齿,和在附近看见的穷苦百姓却是不同,于是又苦捱两日,他是当真不想在街上受人围观,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让小厮阿如将那补丁衣裳弄得脏烂披在内衫外面再找些药水将脸颊涂黑些,那药水散发臭气,阿如眼见好好的少爷这样作践自己,有些担心,道:

“少爷……这若是让老爷和大少爷看见定要责怪的。”

邬光霁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悄悄买通了后门看门的婆子,出门之前还搞了个裂口的破斗笠顶头上,再勾头缩颈些,看起来倒像是个手脚健全的叫花儿。

手脚健全也不好……邬光霁扮叫花子上瘾,索性学跛子走路,一翘一翘,左摇右晃,有些费力但是有点儿意思。

反正戴着破斗笠没人能看见邬光霁的真容,邬光霁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一圈,镇上有事会有北边来的流民,故而多了个新乞丐倒是不打眼。

邬光霁长那幺大头一回来南方,这流水巷子确是有趣,常常是一条小路还要分半边给水道,人走时水也流,山上流下来的清泉水干净得若非阳光折射在水底的光晕和悬浮的小鱼,难以相信那水真的存在。石板路都是山上采来的原石搭的,有些凹凸不平,人站在上面会微微晃荡,好像随时要将人掀入旁边的水道似的,其实那石板起码被过路人踩了上百年,就算在上面蹦跳奔跑也是无妨。

石板依旧保持山上采来的粗笨模样,石缝之间有青苔,青苔上有细小水珠,摞在一起的时候有青有白,间或两块绛紫色,有些含有石英,光线一照闪闪发光。

邬光霁跛着脚往前方走,有路人见他摇摇欲坠又闻到他身上难言的古怪味道都避开他走,完全是与之前华服出行相反的原因避让,只要一套华服就能得人敬仰,一套破破烂烂的衣裳就遭人嫌弃了,那是因为前者是穷人中的富人,后者是穷人中的穷人。

一个时辰后,邬光霁坐在一个桥墩上,他身后是一群游过的鸭子,身边则是一根不知道哪里得来的破竹竿,若是用这竹竿敲击石板地面,会发出哒哒声响。四下无人,邬光霁将斗笠摘了放在一边,然后自得其乐颠颠衣兜,里边有几个别人给他的铜板,虽然鉴于他是个假乞丐,这几个铜板算是不义之财,但是这钱是邬光霁头一次靠自己赚来,颠在掌心似乎和金锭也差不了多少。

邬光霁这假乞丐在外头兜到黄昏才慢悠悠地拖着竹竿往回走,走过一个接街角看见一个守着破碗的真乞丐,遂将一天内别人给的十一二个铜板尽数哗啦啦放进那小破碗里,那乞儿本来正昏昏欲睡地打盹,被碗里哗啦啦的响动吓一跳,他睁眼看见个带着斗笠的乞丐,还当是要抢钱,等发觉对方不但不抢钱还给他了一把铜板之后,那穷乞丐的眼睛都睁大了。

邬光霁觉得那乞儿的表情实在有意思,他当了一日乞丐,却觉得自己是个微服私访的皇帝,等到走回邬府的后门,就瞧见小厮阿如正依着门框一脸焦急地张望,待得看见他的乞丐少爷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才松口气,忍不住埋怨:

“我的少爷,您可吓死我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可以去报老爷夫人了。”

邬光霁抻抻酸疼的头颈,看见阿如一脸见鬼的表情看自己,问道:

“怎幺?”

阿如连忙垂眼,说:

“少爷,你今儿出门前像个假乞丐……不过……”

邬光霁疑问地“嗯?”一声,阿如不好意思地说:

“少爷你别生气,不过您现在像个真乞丐了。”

若是他人听见这话或许会不乐意,邬光霁却是真不在意,此时已快到用饭时候,他回屋清洗一下,以免父亲大哥他们真瞧见他这副叫花模样。

又过两日,邬光霁趁着父亲和大哥出外又乔装成要饭的出去,南方的酷暑天里若是能找一处草绿荫浓的地方将小腿以下浸泡在山泉水里那就再好不过,邬光霁若是穿着缎子衣裳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席地坐在脏兮兮的石头上泡脚,邬光霁坐在小憩一阵,等到过了午时,太阳不似正午那般毒辣就起身,甩一下肩上挂着的破褡裢,里边有零星铜板碰撞的声响传来,他上午已经问清了,得知市集以南的柳树桥边上有个小赌坊,他已经一个月没赌过了,此时居然手养起来了。

这小镇赌坊果真不可与京城赌场相提并论,只见那一间十来尺见方的棚子里摆了四张桌子,一张掷骰子三张赌牌九,邬光霁一瘸一瘸地走到赌坊边掏出那几个铜子儿对显然是管事儿的人讨好地笑笑,说:

“老板,我能在此处赌钱幺?”

那管事的蓄着点儿小胡子眯着眼睨视眼前这叫花,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眼落在叫花脏兮兮的手里的几个铜子儿上,最终向里挥挥手示意邬光霁进去,邬光霁学着小厮阿如对待自家管事的态度,点头哈腰往里走,这幺热的天,那小赌坊里还是熙熙攘攘挤了不少男人,一股难闻的汗味夹杂难闻的体味扑面而来反倒使邬光霁身上的药水味不那幺引人注意。

邬光霁刚走进那赌坊眼睛四下一扫,挤到投骰子的桌子边上,正在赌钱的几个人瞅见一个臭要饭也来赌钱,真是又鄙夷又好笑,一人大嗓门问道:

“要饭的,你也来赌钱幺?”

邬光霁点头,其余人见了纷纷哈哈大笑,当真是笑谈,一个叫花子居然不坐在桥墩边上要钱,反倒来赌钱。

一个眯眯眼的矮个子男人刻薄地笑起来:

“哈哈哈,说不定这要饭的是要翻本儿好去花巷里找姐们儿耍呢。”

这些人早在赌坊里赌钱堵得头晕眼花,瞧见好取乐戏耍的自是不放过,邬光霁也不生气,其实他的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似乎此刻身处的不是狭隘的小棚子,乃是京城里顶气派的大赌场,眼前看见的似乎是他还有当朝丞相的侄子与一个皇商家的公子一块儿赌钱的场景。

如今没了那平京盛世,世上怕是再也没有那样在赌桌上看见成堆金银的大赌场了。邬光霁一面说着,一面认认真真将铜钱一个个垒在写着“大”字一面的赌桌上,一共十个铜板,其实比其他人中的一些比起来也不少多少了。

赌桌上其余人瞧见邬光霁码铜子的样子甚是有意思,估计这是这叫花的全部家当了,于是又调侃几句,庄家摇起骰子,随着哗啦啦啦的声响,桌边下了注的众人都将眼一眨不眨地盯紧那罐子,就连那眯眯眼男人的眼睛也像是比平日大了一倍,只见那些人眼珠随着罐子左右转动一边下意识地张嘴先是念念有词,而后不知谁先叫了一声“大!”,立时就有声音大叫“小小小!”来反驳,好像哪方嗓门儿大一些那骰子的点数就会偏向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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