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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贵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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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世上最传奇的人物?

是卢云么?贫微出身,却能大魁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却又练就了一身武功,这算是传奇人物吧?还是秦仲海?这人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最后却能攀上险峰,与天同高,如此逆天而为,该算是大大的传奇吧?

不是,都不是,卢云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秦仲海胆气过人,玩命赌命如家常便饭,这两人要不成功立业,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里是什么异数。

到底谁是传奇?是独力挑战百万军的秦霸先么?还是悟性百年难逢的宁不凡?

抑或是后起之秀杨肃观?甚或是命数缘奇的伍定远?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传奇不是反贼名将,也不是剑客书生,而是这个人。

“启禀太师,前线送来的飞鸽传书。”

江充了头,缓缓接过字条。

便是他,刀兵水工,两个字,江充。一个文不比衙门师爷,武不比厂卫喽罗的奸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传奇人物。

秦霸先天纵英明,开创千古大局本就应然,柳昂天武勇过人、宁不凡悟性非常,这些人或凭先天资质、或靠后天修行,这才有了无上地位,却独独江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如此无拳无勇、一无可取的三流人物居然凭空崛起,这不是传奇是什么?

“嘿呀,烦死了。”

尽管三十年来无敌于天下,先灭怒苍,后败东厂,连剑神也死在他手里,现下的江充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能否安然渡过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一会儿解开字条,便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头,缓缓打开字条,罗摩什、九幽道人随侍二芳,时时等候进言。

奸雄屏气凝神,将字条剥开,六只眼睛凑近去望,霎时三声惊呼一同发出,彼此对望一眼,全都痴呆了。

军情十万火急,送来的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天绝已死!”

这真是谁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谋深算十倍,也万万想不到这名老僧侩竟会忽尔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为了防备此人,岂料双方还未开打,揣想中的敌帅便已自灭?

三人对望一眼,慢慢从惊诧中回神,渐渐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间,只见江充捧腹、罗摩什眯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堂上响起一片赞叹:“恭喜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绝老僧心怀不轨,果然得了天谴,可喜可贺!”“贺喜大人!敌将已倒,余下诸人不成气候,若想联盟倒江,势如痴人说梦!”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泪直流,挥手道:“还有什么好的,快快送上来!”

一旁探子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军机,低声道:“这是宋神刀的公子宋通明送来的。”

江充满心喜乐,凑眼去看,霎时连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干得好啊!”

罗摩什与九幽道人对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凑头去看。

“怒苍启战!”

天绝已死,怒苍启战。少林怒苍,一个是正道领袖,一个是当世反逆,这两路人马全都不服自己,现下却互相砍杀起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乐的事儿么?江充抚掌大笑,大声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太妙啦!”

情势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苍各个击破,又是三十年好江山。

绷地一响,书房里酒香四溢,绍兴女儿红、山西二锅头,百年弥封已然拍开,诸人笑声连连,当场便要大肆庆贺。

“大人,还有一道军机,是安统领送来的。”

江充手举酒杯,斜目望着探子,冷然道:“安道京那废人送来的啊?念来听听。”那探子低头往字条一看,神态尴尬,道:“启禀大人,这字条……这字条……小的念不出。”

江充咻地一声,狠狠吸了口酒,挥手道:“不识之无啊?九幽道长,劳烦你了。”

九幽道人满面雀跃,兴冲冲地接过字条,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圆圆的。”

江充大笑道:“圆圆的?还没过中秋哪!安道京那小子便想吃月饼了?”九幽道人慌忙道:“大人别误会。真是圆圆的。”江充望向罗摩什,笑道:“又是个目不识丁的东西,还是国师您学问渊博,劳烦瞧瞧是圆的方的?可别是软的才好。”

罗摩什心下起疑,接过字条,定睛一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道:“圆的!”

说话之间,满面惊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干啥、干啥、干啥子啊!圆也圆不过你的秃头去,怎么头晕啦!”他伸手接过宇条,啐道:“不过是道军情,瞧你们愣得……”

说话问,眼睛往字条一瞪,霎时双目圆睁,惨然叫道:“真是圆的啊!I真是圆的,也真的念不出。

字条上绘着一只圆形图徽,正中龙首蛇身,昂然吐信。这是安道京从达摩院中火速送来的军情,一字未描,却已震动京畿。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吾皇犹在神机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恶梦,如今随着天绝之死,竟尔重现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儿谄笑不休:“大人,安统领真会画圆哪,画得很圆啊!”

他笑了许久,江充与罗摩什却无喜悦之情,两人各自低头沉思,模样竞似十分忌惮。九幽道人有些诧异,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装模作样,忙问道:“大人。

天绝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还有何烦恼?

可是担忧怒苍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鲁,江充自无接口之意,只是叹了口气,朝罗摩什望了一眼,道:“罗摩大师,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说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见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理,忙问道:“大人,夜深人静的,您这是去见谁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闭上鸟嘴!”罗摩什见上司发怒,神色更是紧张,只急急步出书房,九幽道人更如惊弓之鸟,把颈子缩了,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

七月初三,江充怒气冲冲。

乌云满天,星月无光,大批云都卫好手静默无声,各自操桨行船,护卫权臣驶往河心。秋夜沁凉,永定河上波涛荡漾,方才下过大雨,河水湍急高涨,此刻绝非沿河游览的好韶光,却不知江太师为何赶将过来。只是众下属素来听命行事,太师面前,谁又敢贸然置喙?

四下无光,连灯笼也没上,江充端坐船头,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随侍一旁,眼看罗摩什不见踪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随侍在侧,难得有机会媚上,自要抓紧时机。他见江充眉心深锁,似有无限烦恼,忙抢上说话,道:“大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上淹,有我们这群大将守着,您还怕什么?”

江充闭上双眼,叹息道:“谁说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无敌于天下,只有别人怕我,没有我怕别人。”九幽道人第一个马屁落空,心下却不气馁,赶忙改口道:“是、是,江大人学富五车,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小人说错了。”

江充依旧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谁说我学富五车、英明神武了?道长啊道长,要学人奉承拍马,多用些巧心,少些陈腔滥调。听了让人烦。”九幽道人听得责备,慌乱问只得连声答应,看那八字成语不管甩,一会儿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厉害的词儿出来应景。

夜黑风高,江充缓缓站起,远方河水奔腾湍流,他怔怔瞧着,不由叹道:“人家是三十功名尘与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贵险中求。你们说说,我这八千个晨晚稳坐太师宝座,靠的究竟是什么?”

众下属跟随他已久,少见他叹息气馁,此刻看他面露疲惫之色,无不惶恐。

众人旁徨无言,九幽道人却是个心急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词,当场叫道:“大人凭什么做太师,那还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个丰功伟业,号称无双,第二个雄才大略,却又名动四海,黎民百姓真爱戴啊,天下英雄齐来拜……”

去了个英明神武,来了个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谀词如潮,滔滔不绝,定要升官发财了。果听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来人。”九幽道人大乐,知道他要犒赏自己,登时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属下一眼,泠冷地道:“把这牛鼻子抓起来了。”此言一出,只听刷刷连响,左右云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颈上。九幽道人惊道:

“大人饶命啊!我……我又怎么了?”江充叹了口气,道:“道长,人丑不打紧,怕就怕东施效颦,专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涂涂抹抹、那不只丑,还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声,当年他也曾入神机洞,见识过安道京的谄媚伎俩,岂料不过多学了几句奴才马屁,便要惹来杀身之祸?他又惊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不讲道理啊……您不是说自己无敞于天下么?怎地小人说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略,您……您便要发这大脾气?

您……您好偏心啊!”说到伤心处,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江充叹道:“道长,奉承讽刺,两者都是个奉字。奉劝您一句,傻人别干聪明事。”九幽道人擦去了泪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聪明,那是我做太师了。”江充摇头叹道:“我聪明?这倒是第一回听过。这里问你一句,您说我孩提时读书写字,聪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太师,那还不是样样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长此番可料错了。江某弱冠之年给先生赶出私塾,我爹娘看我白痴也似,无可救药,根本当我废料一块。”九幽道人气愤填膺,怒道:“大胆!他们才是白痴废料,居然把您这个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掹听扑通一声,九幽道人已给扔入水中。江充脸上泛起怒火,喝道:“混蛋东西!居然敢说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当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倒霉。远远听他哭喊道:“大人文武圣贤、德配天地,快快捞我起来啊!”

耳听新的阿谀又起,江充火气更是暴涨,他转问众多下属,喝道:“文武圣贤?我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这些屁话么?你们这帮笨蛋给我说说,我究竟凭什么干到太师?说!给我说!”他见诸多下属低头缩颈,不敢言动,当下抓来一人,抢刀架上颈子,怒问道:“你说!我凭什么做这个太师!说!”那下属满面刀疤,哪里知道什么道理?一看明晃晃的钢刀,登时咿咿啊啊地哭道:

“大人饶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蛮子怒火上升,把刀勒紧了,怒道:“你不说,今日就宰了你!”刀锋转紧,那人脖子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时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强,千万别杀我啊!”

江充哦了一声,道:“你说我武功高强?这倒是新玩意儿。”那人见他露出笑容,登时恍然大悟,想来江充心之所系,必以为自己武功高明。当下打蛇随棍上,笑道:“属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厉害,所以能安居太师。”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说我武功厉害,咱问你了,咱俩要以武功较量,谁胜谁负?”

那下属嘻嘻一笑,道:“大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属下跟大人较量,当然是大人赢。”

江充勃然大怒,喝道:“该死的东西!连我也打不赢,还养你做什么?扔下去!”

河面上又是扑通一声,那人与九幽道人一同载沈载浮,只弄得狼狈不堪。江充犹在发怒,他又抓住一名下属,怒喝道:“你说?你也觉得我武功高强么?”

那下属见了先前几人的惨状,忙干笑道:“是……不……是……”

江充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几年便是养了你们这帮一问三不知的混帐,朝廷才败坏成这个模样!你给我说明白!我武功高么?”那人低头干笑:

“高得很。”

江充哈哈大笑,怒吼道:“好!那咱俩武功较量,谁输谁赢?”那人大惊失色,若要输给主子,不免成了无用废物,可要赢了主子,却又成了狂妄凶徒,他心生一计,慌忙便道:“属下与大人打成平手,激战一千招呢。”

江充呸了一声,大声道:“混帐!赢便是赢,有什么平不平手!你蒙混!”

当场一刀斩去,那下属急急闪过,身法竟是高明无比,他又慌又怕,赶忙往地下一跪,红着双眼道:“大人饶命!

小人与大人激战七天七夜,趁着大人打盹,以卑鄙手法略胜一招半式,小人赢得侥幸,赢得无耻,大人虽输犹赢啊!”那个啊字宛如尖叫,江充听了自是哈哈大笑,提声再问:“好!你既然赢得了我,现下却为何跪在地下,求我饶命?

你倒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嚅嚅嚿嚿,把实情说了出来:“成者为王,败者求饶,您是当朝太师,小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当然要请您饶命了。”江充笑道:“说得好,可你说!你既然武功胜过我,拳脚强过我,为何是我当这个太师,不是你这小子?”

那人尴尬地道:“皇上……皇上和您投缘,所以……所以您是太师,小人是奴才……”

江充气得炸了,重重一耳光抽去,怒喝道:“投缘?投你妈的屁缘!当年爷爷初入京城,皇上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王,哪里是当今天子?他和我投缘有什么用?操!老子同你妈投缘!”那人滚跌在地,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江大人,我娘七十好几,您要与她投缘,那是晚了些……”

江充狂叫一声,一脚踢出,将那人踹下水去。他怒气未消,抽刀指向众人,怒道:“说!你们全给我说!为何我是太师,你们全是奴才?说!”他举刀指着一人,冷冷瞪去,那人全身发软,慌道:“大人记性超人,过目不忘,又兼文才出众……”话声未毕,江充已是大怒:“放屁!我连你叫什么名字也记不得?我哪来的记性!你这王八敷衍我!”

眼看腰刀砍来,那人惨然一笑,自往船下一跳,便与九幽道人游成一列。

扑通扑通,河面上满是厂卫高手,—时蔚为奇观。江充兀自不歇,犹在怒喝:“回答我!为何我是太师,你们个个本领高过我,却全是奴才?回答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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